林曜把最后一份离职交接发了出去,按下回车时,右手还在微微发抖。
邮件主题平平无奇:“关于A17项目代码存档与数据路径说明”。正文结尾,他敷衍地加了句“祝好”。他盯着这两个字发呆,觉得像从牙缝里抠出来的一点体面。
“林曜,有空来我办公室一下。”部门经理隔着一整排隔板抬了抬下巴,像招呼一只该被拴回去的狗。
他以为会有客气的挽留,至少是人力资源那种模板化的慰留话术。可经理只是把一叠文件往他怀里一塞,语速极快:“工卡记得周五交,电脑今天下班前还,失败的就是失败,不要给自己找借口。你今年的绩效……你懂的。”
“我——”
“厕所那扇门坏了一个月了,别靠着。”经理忽然补了一句,像是想起什么似的,皱着眉头,“总有人在里面拖时间。”
林曜喉咙发紧,点点头,像点头能把羞辱吞回胃里。他抱着文件转身,路过工位时,同事们装作没看见他:有人捏着外卖筷子,有人对着屏幕笑,笑声像贴了塑料膜,轻薄、密不透风。
他一路走到洗手间,推开第一扇门时,冷气把皮肤刮了一层。他在洗手台前站着,水龙头的水线柔顺、听话,像不忍心惊动他。他把水往脸上一抹,镜子里那张脸显得维持了太久的克制,敲一敲就要裂。
手机屏幕亮起,是医院发来的短信:“复诊通知:林老先生下周二复查,请家属陪同。费用预估……”
数字像一串暗色的鱼,在屏幕下面游来游去,数量越来越多。
他突然很想逃。
不是“离开公司”那种逃,是从整座楼里消失,是从一切判断、比较、责难的目光下消失,从父亲的呼吸机声中消失,从自己失败的重量里消失。
——如果能回到图书馆就好了。
他心里闪过一个几乎像祈祷的念头:大学图书馆,B区自习室,靠窗第二张桌子,午后三点阳光斜着照进来,灰尘粒子在光里升降,像无数温柔的理由。
他把后背轻轻靠上厕间隔间的木门,木门有股洗不掉的消毒水味。他闭上眼,深吸一口气,热意攀到眼眶。
“回去吧,”他在心里说,“让我回到那里。”
“咔嗒。”
是门闩的声音,却不在他手边。
他还没睁眼,世界像被人把调色盘一旋,冷白灯光陡然变得清润,空气里的潮气不再刺鼻。他睁开眼,面前不是镜子,是一扇高到天花的玻璃窗,窗外榕树叶子压低了天空,一只斑鸠笨拙地从枝叶间起飞,灰扑扑的。
右侧四层书架直立着,纤细的灰尘落在书脊上,书脊被太阳一晒,散出纸浆和油墨混合的甜味。
桌面上刻着某人的名字,凹槽里积着岁月的黑。
自习室空空的,只坐了一个戴耳机的男生,背影像当年的另一个他。
林曜忘了呼吸。
他在自己的心跳里站了很久,像在听一支演奏得极慢的曲子,终于把第一个音符认了出来——
他回到了大学。
他手指发麻,慢慢伸出去,摸到那张熟悉的桌子。指腹摩擦木面的纹理,像在确认一条船的甲板是真实的。
然后他飞快地后退两步,回头——身后是一扇门。他不记得自习室里有这扇门,它与四面墙格格不入,门把手仍是公司厕所的银色,微微反光。
他握住把手,心里有个声音在不合时宜地提醒:这也许只是梦,醒来就会回到洗手间,回到经理的皱眉,回到“你今年的绩效……你懂的”。
他把门一推。
冷白的灯光,消毒水味,洗手台上的自动感应水龙头,镜子里血色未退的眼眶——
他回来了。回到了刚才离开的那间洗手间。
他重新关上门,再打开,图书馆的窗光再次铺开来,像一块柔软的布,轻轻搭在肩上。
再关上,再打开,门后恢复成洗手间。
他像一个第一次学会骂脏话的孩子,想要疯狂地重复这个发现;同时又像一个第一次在黑夜里撞见海的旅人,静得不敢动,怕一动就打碎了此刻的真实。
他站在门里门外之间,来回穿行了十几次。每一次,他都注意到更细微的小处:图书馆里钟表的秒针每次回到不同的位置,榕树的影子每一次都变得更薄或更浓;公司洗手间里的纸巾盒里纸的高度在慢慢降低,有人来过又走了,留下淡淡的香水味。
一切都在继续,一切都被他跨越。
他没有疯。
他获得了一扇门。
之后一周,他把生活拆成了许多门。
起初他只敢用最安全的方式测试:从公司洗手间到家里卧室,从卧室到楼下便利店,从便利店到父亲住院的病房走廊,再从走廊回到卧室。
门像一条温顺的动物,只要他怀着清晰的念想,开、关、开、关,它就一一照办。
他很快发现了第一个规则:
他只能去曾经到过的地方。
他试着在脑海中拼出“巴黎的街头”“喜马拉雅山的雪线”,门后总是冷白的瓷砖与水声。他在地图上随便点一个城市,憋着劲儿去想象那里的气息、噪音、空气里的盐分,门后都没有给他任何回应。
可只要他换成“大学图书馆B区自习室”“初中操场的西南角”“前女友家客厅那张因为猫抓而起毛的沙发”,门就乖顺地为他打开——时间精准,位置精准,甚至连空气中不同地方独有的气味都能被一并穿过去。
第二个规则在第三天显露:
门只能开到“他记得的那个样子”。
他为了这个规则一路追溯到儿时的老宅。老宅已经拆了,原址盖起一座没有性格的商住楼。可当他把门开到“老宅后院”时,他踩到泥土地,看见晚风吹得鸡毛飞,听到奶奶在堂屋里咳一声。他站在门外,听到自己的童年在屋檐下奔跑,窗台上的风铃撞在一起,发出清脆的、干净的声音。
他不敢跨出去。他怕任何微小的更动都会让记忆崩塌,像碰碎一片极薄的冰。
第三个规则来得意外:
门会凭他的意志移动,但意志必须诚实。
那天下午,他在病房走廊外的窗台上端着保温杯对着父亲苦口婆心:“少吃腌菜,昨天你又偷偷——”
父亲侧过脸去,像小孩一样倔强。
护士把巡房单钉在板子上,轻轻说:“陪检下周记得来。”
他“嗯”了一声,心里却在想:如果我现在能去隔壁病房门口,借机装作看错门,溜开一分钟就好。
他随手拉开了消防通道的门——门后竟然真的就是隔壁病房。他吓得合上门,又打开,门后回到消防通道。
他这才知道:门能听见他真正的所想,而不是口头上的安排。门像是一面无形的谎言探测器。
他开始写一份隐秘的“门的笔记”。手机备忘录里,像记账一样,密密麻麻写着他对规则的猜测、对失败穿越的记录。他在线下文具店买了一本黑皮笔记本,把这些内容誊进去——他觉得这件事不应该留在任何云端。
随着熟练度提升,他学会用门去调整生活。他把地铁早高峰从人生里删掉了:早上起床后,他对着衣柜门想“公司厕所”,开门就到了镜子前;晚上下班,他从任意一扇门回到父亲的病房,和父亲说说话,再从病房的门回到家。
他甚至心软到可笑:每次回到图书馆,都把桌面上的灰拂一拂,像替某个仍在那儿努力的年轻人擦一块更亮的未来。
门带来了轻快,也带来了另一种重量。他开始意识到自己脚下的土地正在松动——便利的背后,是秩序被他悄无声息地改写。他每一次穿门,像从空气里偷走一秒钟。
那天夜里,雨下得极细,像是有人用一把看不见的扫帚,悄悄扫拭整座城市。
他把父亲送回病床,替他把被角掖好。父亲睡着了,嘴角松下来,像没有尽头的疲惫终于被许诺了一点点喘息。
他从病房出去,走廊灯开着,人声稀薄。他在走廊尽头的那扇安全门前停了停,心里忽然冒出一个既荒诞又强烈的冲动:如果门不止能去“地方”,还能去“时间”呢?
他笑自己胡思乱想。又马上把笑收了回去——在这几天里发生的一切面前,“荒诞”这个词显得多么谦卑。
他握住门把手,闭上眼。
大学图书馆,夜里,停电,手机电量百分之三。
他脑海里抓住这个记忆的尖角,那是大三某个梅雨天的凌晨,他困得眼睛疼,图书馆临时断电,窗外雷声像滚动的铁球。他靠在窗边,给远在外地实习的女朋友发消息:“我觉得我撑不住了。”
他记得那晚空气里有雨的铁锈味,记得掌心摸到窗台时的潮冷,记得自己呼出的热气在玻璃上起了一小圈雾。
他推门。
亮。
窗外是密密的绿,榕树叶上的雨珠被日光拨开,地上有密密的光点。
他愣住了。
门后是图书馆没错,可不是“那一晚”,不是断电、不是雷雨、不是百分之三的电量。
他听见远处书车被缓慢推过的呜呜声,有人清了清嗓子,纸页被翻动得像翅膀震动。
他重新关上门,深吸气,再开。
还是白天。
他试了七八次,门都把他送到“这个地方”,却始终不肯让他到“那个时间”。
规则四:门不穿时间。
他在心里记下这条残酷的简单句。
他忽然觉得有点酸。那种酸来自一段被确定失去的东西——原来,他没法回去告诉那个凌晨三点的自己“再撑一会儿”,也没法回去补上一句对前女友的道歉,没法回去替父亲多做一次检查。
门能带他到达一个空间,却不能把错过的时刻连根拔起。
他靠着门框坐下来,背脊贴在木上,像贴在一只巨兽凉爽而安静的身体。他在图书馆门里坐到暮色翻进来,直到保洁阿姨拿着拖把在他脚边停了停,用疑惑的目光量他。他连忙起身,点头、致歉,像一个误闯圣地的外来者。
离开前,他忍不住抬头看窗外。榕树叶翻了一面,露出更深的绿。风穿过叶隙,吹动某些模糊的东西:像未被使用的命运。
回家的路上,他没有开门。他想走一段真正的路,想让脚掌再一次确信地面是硬的。
雨停了,柏油路面仍带着湿意,路灯把人的影子拉扯成长。他走到小区门口,抬头看了一眼保安室里的老电视,画面正是他曾经最熟悉的深夜广告:一个过度兴奋的主持人承诺“只要现在打电话,就能——”
他笑自己:只要现在开门,就能——
他把笑压下,心里升起一股说不清的疼。
他不知道自己在疼什么——是对“不能穿越时间”的失望,还是对“已然拥有”的恐惧。
他在自家门口停住,钥匙刚插进锁孔,又停了下来。
他想起一个无人分享的秘密:门听得见他真正想去的地方。
那他真正想去的是哪里?
不是公司,不是医院,不是图书馆。那一刻,一个从未在备忘录里出现、从未在他口头提过的词,像被人从水底捞起来一样,滴着水光,落进他的心口——
精神病院。
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是它。他从未去过。只是这几年里,偶尔会路过一堵斑驳的墙,墙上爬着极深的青藤,里面是彻底静止的黑。他记不起那是不是精神病院,还是一座被城市遗忘的学校。他只记得那堵墙给他一种“门背后还有门”的感觉。
理性告诉他:规则一很清楚——“只能去曾经到过的地方”。
他的指尖却止不住地发热。
他在门前站了很久,忽地笑了一下。
“门,如果你真能听见,”他在心里说,“带我去‘那堵墙’边。”
**不是‘精神病院’,是‘那堵墙’。**他在心里替自己补充。他确实到过那堵墙,哪怕只是路过。
他握紧门把手,闭上眼,把“那堵墙”的每一个细节像钉子一样钉进脑海:藤蔓的缝隙,铁门上剥落的红漆,门环下类似某种划痕的记号。
他推门。
潮湿的黑扑面压过来,冷得像一口井。
他先闻到霉味,然后听见某处滴水,滴水声隔着空旷的回声,像从一个巨大而空的壳里传出来。
他睁开眼。
面前是那堵墙。
墙里的门虚掩着,门缝里是一条细而深的缝,像一条瞳孔。
他在缝隙边停住,心里有一个小鼓在有节奏地敲。他告诉自己:退回去。现在就退回去。
可门缝里忽然有风,风不是从外面吹进来,而像是从门后轻轻吐出。带着某种微不可察的、温热的、与这处废墟不相称的气息。
他猛地想到:若门不止能送他去地方,也能送“某个地方的人”来到这边呢?
这个念头像一只细小的鱼,甩了一下尾巴,消失在更深的水下。
他伸手,碰了一下门。门没有发出想象中的吱呀声,而像久病的人轻轻应了一声,顺从地向里开了半寸。
“不要。”他心里说,可手已经推了第二下。
门完全打开的刹那,风停了。
那是一个敞开的、废弃的大厅:墙皮像露出骨头的肉,吊扇下垂着。地上厚厚一层灰,脚印从门口一路延伸进去,几乎新鲜。
他愣住了——那绝不是自己的鞋底纹路。
他抬起脚看了一眼,又放下。门外的细雨在门楣上连成细线,像谁在悄悄缝合破口。
“你终于来了。”
一个清而低的声音从大厅深处传来,像一粒不肯轻易碎裂的玻璃珠,在地上滚了一圈,停到他脚边。
他一时间分不清那声音是从耳朵里进来的,还是从心里起的。
他在黑暗里眯起眼,努力适应那一点点生出来的光。
那道声音的主人走近,步伐极轻。她停在与他相隔两臂的位置,像是考虑着该离多远才合适。
她抬起眼,他看见一双安静而警觉的眼睛。
“你不是这个时间线的人。”她说。
林曜的喉咙发出一个几乎听不见的音节:“你——怎么知道?”
“因为你心里现在在想,‘她怎么会在这里’,还在犹豫要不要关门。”
她的声音里没有调笑,只有陈述。
“还有,”她顿了顿,“你心里这一个小角落,在重复一个词:‘逃跑’。它叫得很响。”
雨忽然大了些,屋檐下落下来的水线变粗。
林曜握紧了门把手,像抓住唯一的骨头。他意识到自己的心正在被一个陌生人——不,可能不只是“陌生人”——完整地摊开。
他本能地想要退到门外,可脚跟像被什么细细的线绊住。
“别怕,”她又向后退了半步,给了他一点距离,“我不是来伤害你的。我叫许婉。”
她看他一眼,眼神很轻,“我知道你叫什么,也知道你几天前第一次开门,是在一间明亮的洗手间里。”
明亮的洗手间。
这四个字像一根细针,扎在他心里最柔软、也最不可告人的地方。
“你到底——”他喉咙里干涩,“你怎么知道这些?”
“这不是一个好解释的时机,”她说,“但我知道一件事:你以为你在掌握门,可其实——门也在看你。”
她把视线挪向他身后的那扇门。那扇门在这片废墟里显得太干净,像一块被故意留下的空白。
“今晚不要再开太多次门,”她忽然说,“你已经用了很多次了。门的边界会被你自己推薄。你还没准备好。”
她向大厅深处走去,脚印落在旧的脚印上,像把一串未知的问号嵌进了另一段未知里。
她走到拐角,回头看了他一眼,像把某种看不见的嘱咐塞给他。“明天这个时候,你还会来。”
她消失了。
风再次从门后轻轻吐出来,像把他往外推。
林曜后退一步,又一步。门在他面前合上,发出一声像叹息的轻响。
他站在雨里很久,直到楼下保洁阿姨拖着垃圾车从巷口经过,金属撞在地上的声音把他从某种过深的恍惚里拽出。他回到自己的门口,把钥匙插进锁孔,一半理智说“今天到这里”,另一半理智则神秘地沉默。
进门、换鞋、灯亮。他把自己扔进沙发,眼睛盯着天花板,像盯着一张无字的地图。
他意识到,第一章也许并不是从厕所的那一声“咔嗒”开始,而是从更早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:从他第一次路过那堵墙,从他第一次在夜里对着窗户说“撑不住了”,从他第一次在心里喊出“逃跑”却假装没有。
手机在茶几上震了一下,是医院的小程序推送:“用药提醒”。
他点开,又按灭。
客厅里静得像一条很深的河。他闭上眼,胸口起伏缓慢——
门在他的背后,轻轻、无声地,等待下一次开与关。
远处某处传来一声极轻的雷,像有人在天边拨动了一根银色的弦。
他在半梦半醒之间,听见一个淡得几乎不存在的声音在耳边落下:
——每一次选择,都是一扇门。
(第一章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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